画家朱新建与阿海在南京的三元巷溜达，到了中午，想吃面条，便进了面馆，两个人要了三碗皮肚面。皮肚面颇有些南京“大萝卜”的意思，汤汤水水，仿佛是个博学的杂家，碗之大，就更让人瞠目。阿海面前的一碗面条尚未吃完，朱新建已经把两碗连汤食之。阿海不仅暗暗惊叹他的海量。朱新建却揩了一下嘴，慢条斯理地感慨：这年头吃得起的人很多，吃得下的人不多了。

　　几年前，阿海一行人，去朱新建家里看画。阿海肩上扛的是文革期间生产的六尺红星牌宣纸，这些宣纸的价格，如今也要几百元一张。个头不高的阿海，扛了大捆的沉重宣纸，吭哧、吭哧地爬了几层楼梯后，又想起论斤买来的碟片，逐返回车里，去拎了那沉重的光盘。长衫里的阿海，已然是一只转不动的陀螺。我调侃他，街上没有宣纸卖呼，要你做这般苦力?阿海笑言，街上的宣纸，哪里有我收藏的宣纸好呢，朱新建画那么好的画画，是要用好纸头来留存的。言毕，把脸贴在宣纸上，俨然，宣纸经过他的多年收藏，颇似有了生命的样子。

　　离开朱新建家的时候，阿海手里抖着一张朱新建送他的小画，蹦蹦跳跳的，像只飞转的陀螺，有些得意地对我说，看见了，就是为了换这张小画啊。

　　那日，阿海办完个人画展回国，在德国的一家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有两个清洁工在扫地，阿海一本正经地对同行说，德国人真有钱，连扫地的都是老外。

　　阿海是个不会写文章的人，但是他会“说与演”，他把现实生活中的荒诞，用尖锐、诙谐，舞台戏剧化地刻画出来。我不仅恍惚，他对绘画的颠覆、梦幻般地处理，是否源自于他所坚守的对绘画的“正确性”的反对;反对的理由便是他对艺术的无限可能性的探索。他在绘画中，很节制地使用一些元素，是他在审美狂欢之后，一次次审视的超度;画面中流淌出的肌理的唯美、细致、天然，恰到好处，所表现出的强烈叙事感，是否源自于他日常的“说与演”。

　　喜欢听阿海讲故事，他是一个把生活也艺术化了的人，往深里说，就是生活的无限可能性，一样值得探索。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一边开车，一边叙述，那些荒诞中透出的无奈与悲苦，在他的纵情欢笑中，信手拈来，竟然是一幅幅生命的画卷。拨开浮云，世像众生，娓娓道来，那些真，那些善，那些美，那些悲悯之心，一一呈现。尽管这悲悯也像“正确性”一样被他戏谑，却源自于他的天性，无可逃遁。

　　阿海出版第一本画册的时候，作家苏童写了《关于阿海》这篇渗透着师生情谊的文章。这是苏童眼里的阿海：阿海这个文学化的人物，最大的特点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些，是潜伏了的一种可能性，是一种无限的超出我们预计的可能性。现在，回望阿海出版的第三本画册，苏童早年的预见，已经呈现。苏童对这个昔日南艺国画班长的怜惜，与其说是一个才子对另一个才子的相惜，不如说是一些个在形而下中循规蹈矩的人，对阿海的与“传统”、“标准”过不去的无意喝彩，是艺术家们对无限可能性的不竭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