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离席的世纪—柯文辉访谈

时间:2014-09-24    来源:《中华书画》2005年8期    作者:同曦艺术网

摘要:柯文辉 1935年生,安徽省安庆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戏剧、美术等,著名艺术评论家。主要论著有传记《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孤独中的狂热——卫天霖传》、《刘海粟传》,史诗悲剧小说《史圣司马迁》,诗剧《爱之弦》等。


  (一) 当年出洋留学的学生,多数都没有完成汉文化基本教育。

  要清理20世纪 的中国美术史,要有哲学家气质的学者,上世纪 80年代以后的研究生、博士,只懂些洋八股,人在中国,说的却是西话,学院的教育方式,是把天才和无才者都造成中下等的画家,庸才循序渐进,天才则是跳跃性进步,但他们同在一个班级,按同样教学进度,结果变成了冬青树般一样高。

  20世纪所有的外来艺术种类,电影、版画、油画、电视、甚至包括体育,都只有名人和明星,但是没有诞生真正的学者,田汉被称为电影的保姆,也是个好诗人,但不是好学者。这是因为当初留学海外的那批人,只有两类,一些是富家少爷,如刘海粟,在国外游学,没读什么书;一类是穷学生,闭门读书,志在拿文凭,好回国当教授,他们的知识结构都有严重缺陷。晚清的中国书画看似繁荣,其实创造力衰退,全靠五根柱子撑起门面:任伯年、赵之谦、虚谷、蒲华、吴昌硕五个,还有陆恢可以算半个,应该说晚清有五根半大柱子,所以说晚清书画柱子比房屋高,柱子一拆你看房子其实很矮,当时蔡元培、康有为主张派学生去西洋学画,试图改变我们文化教育中陈陈相因的东西。可是当年出洋留学的学生,大都家境贫苦(如李毅士是木匠出身),没有国学根底,那些进了法兰西学院或英国皇家学院学画的留学生,如冯钢百、徐悲鸿、潘玉良等,都没有完成汉文化基本教育。只有李铁夫是个例外,他属于知识分子出身,中国文化修养较好,做到了学贯中西,可是不被重视,作品流失,留下的才不到40幅。

  (二)技术工匠摧毁了中国传统美术教育

  话说回来,在当时那种情况,也不能要求那些留学生放弃学院教育,在国外的胡同里乱转,可是他们视野狭窄,埋头学习西方的技术,而不是西方的文化教育,成了工匠,这批人回到中国当教授,又教出一批技术工匠,这些技术工匠又走进中国的中小学当教员,教出无数的徒子徒孙,终于把中国传统书院和父子相传的美术教育体系完全推倒。这一过程,典型地反映了殖民地急于西方化带来的副作用。

  1923年,刘海粟提出用西画为中小学美术教材,国画人才逐渐减少,国画不被重视,民国年间的国画家生活清苦,像吴昌硕、任伯年这样的大师,作品主要依靠上海的一些买办和日本人收购,勉强维持生活,其他画家生活清苦可想而知,今天的国画价格是中国历史上最高的时期,画家也是历史上最多的时期,同时也是没有大师的时期

  (三)会说外文的人比懂文言文的人多一千倍

  说说大师,我认为20世纪堪称书画大师的,有黄宾红、齐白石、林风眠、刘海粟、徐悲鸿、张大千、关良、傅抱石、潘天寿、吴大羽。这个名单已经太多了,事实上,只有黄宾虹和齐白石真正能代表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张大千的绘画有许多表演成份,可以预言,21世纪前40年不会产生大师,这是一个浮躁的世纪,晚会、追星等等非积累性文化的世纪,港台流行文化,戏说、言情之风,中华民族真正的风骨无从表现,传统文化衰微,可以用一句话表达这种现状:会说外文的人比懂文言文的人多一千倍。传统文化的大师已经没有了。

  我认为,未来的大师必须具备下面这些条件。1、提供前无古人的审美方式和审美内容;2、形成学派,在历史上有深远的影响;3、有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作品,具有世界性威望。附带两条:一是反对复古,但知古、通古、出古;二是知西、通西、出西。还有一条:必须反映一个民族心灵深处划时代的悲欢。


  (四)鲁迅、黄宾虹和关良——消化外来文化教育的两个半典范

  所谓拿来主义,就是以中国化为主导,吃掉了消化了西方,见不到西方的痕迹。这才叫洋为中用,如果还能看见西方的痕迹,那叫抄袭西方,罗汉是印度雕塑,汉代传入中国,过了800年,就变成了真正的中国雕塑。汉唐这样异常强大的王朝,接受外来文化教育,都有是吃掉、消化掉对方,为中国人如何接受外来影响树立了典范。20世纪,中华民族没有汉唐的强大肠胃,又过分羡慕西方,有些人把向西方学习看成救国的路径,主体观念淡漠,再加上信息频繁,消化过程短促,非艺术因素干扰艺术,艺术家浮躁和急于求成,热衷名利,等等,都影响了对外来文化的正确吸收,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了几个典范。举三个,一个是鲁迅,鲁迅最难懂最深遂的作品是《野草》,虽然有屠格涅夫、波德莱尔等外来影响,但却是100%的中国化,并一步到位,未经模仿变成世界经典。第二个是黄宾虹,用“明一而现万千”的方法吸收了印象派对光的处理,但画上毫无痕迹。这是因为鲁迅、黄宾虹两位中国文化功底强大,足以消化对方。第三个是关良,从中国戏曲的肩膀上开步走,用重、拙、辣而非一波三折的传统用笔改造了西画的线条,写出了强烈的民族精神,在改造成西画上取得了可喜的突破,但由于流传未广。尚未受到重视,关良的格局较小,算半个,我们也可以称他们为两个半典范。

  (五)历史告诉我们,吃文言文吐白话文的人成就最高

  20世纪中国艺术的最高成就就是书法,这些书法家有如下共同点:他们都有是19世纪诞生的;2、他们在碑学的晚霞中造就了自己;3、他们的代表作大多在抗战前就已经完成;4、他们从本质上记录了20世纪上半段知识更新的心路历程。代表人物有沈曾植(我称他为王铎后“三百年来第一人”,此话被钱仲联先生引用和肯定)、康有为、于右任、弘一、鲁迅、徐生翁(一辈子呆在绍兴,1960年死)、马一浮、谢无量、林散之、高二适、毛泽东等。书法为什麽能够一枝独秀?因为书法没有外来干扰,传统没有中断;20世纪,惟独书法是文言文化,其他都是白话文化,历史告诉我们,吃文言文吐白话文的人成就最高,吃白话文吐白话文的人都没有世界影响,因为他们文化的根被割裂了。将来,书法不会消失,因为有名利维持;同样,名利场上也不可能出现大书法家。将来的书法大师,主要靠学术维持,比如在大学任教。

  (六)中国抒情书法的五大高峰

  抒情书法,有书家名字的书法作品,以《兰亭集序》为第一,因为它洞察了生命的短暂,顺应规律而得到解脱的人生智慧,山川秀丽,百姓疾苦,个人悲欢,都达到了完美统一;第二个高峰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因为作者下笔时忘记了技巧,直抒胸臆,不知自己在写字,动乱衰病、生死无常都同时喷射了出来,形成高度修养与即兴灵感的完美结合;第三个高峰是杨凝式的《韭花帖》,反映了明哲保身,苟全性命与良心的冲突,表层的玩世不恭与深层痛苦形成了二重唱;第四个高峰是苏轼的《寒食帖》;最后一个是弘一的绝笔“悲欣交集”四字,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总结,也是中国抒情书法的第五个高峰,在形成凝固的风格之后,弘一在最后一刻靠死亡的帮助打破了僵局,突破自我,进入书艺最高境界,有一种千古同悲的历史厚度,众生同悲的人道精神,弘一晚年的字前无古人,全无火气,而“悲欣交集”这四字最后又有了火气,当然与早年的火气不同。

  (七)我们只知道这场战争死了人,不知道对于中国学术和书法的严重伤害

  日本侵略中国对中国文化教育的破坏,还没有得到清算,这场侵略战争的罪恶,第一是把中国书法碑帖结合的伟大序幕扼杀了,第二是把中国新哲学的重建成工作扼杀了。上世纪 30年代,开始了以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为核心的中国哲学的组建工作,这种尝试有几个值得注意的走向:以易经自强不息的精神为主体,加上儒家的仁爱、自省、道家的清虚、冲淡、契合自然,佛家的破我,破执,禅宗的空灵,墨家的兼爱,提炼出东方的辩证精神为民族精神。由于抗战兴起,哲学建设中断,“五四”后的中国新哲学无从诞生;同时,引进来的外国哲学来不及扎根就枯萎了。一花独放的马克思主义并不能阻止中国封建意识造成的严重后果,未能从实践上真正指导生活。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抛弃本土思想,聘请外国导师而能诞生自己的哲学巨人的。中国哲学很高明,被日本人聘请去当导师后,日本一千年来没有贡献出一个哲学大师,所以外来哲学必须与本土哲学结合,生下根来,这就是日本侵略中国给中国文化造成的大破坏,从来没有得到清算,我们只知道这场战争死了人,不知道对于中国学术和书法的严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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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文辉 1935年生,安徽省安庆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戏剧、美术等,著名艺术评论家。主要论著有传记《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孤独中的狂热——卫天霖传》、《刘海粟传》,史诗悲剧小说《史圣司马迁》,诗剧《爱之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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