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帛书有“青蒿” 马继兴先生破解了它

时间:2015-12-24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北京晚报

摘要:不久前,屠呦呦在诺贝尔奖演讲中再次提到,青蒿入药最早见于马王堆三号汉墓的帛书《五十二病方》,提取青蒿素正是从中医古籍中受到启发。
手不释卷的马继兴教授

  手不释卷的马继兴教授

  不久前,屠呦呦在诺贝尔奖演讲中再次提到,青蒿入药最早见于马王堆三号汉墓的帛书《五十二病方》,提取青蒿素正是从中医古籍中受到启发。

  在《五十二病方》的背后,有一位并不为大众所熟知的学者,他就是中国中医研究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博导教授、中国医史文献界的泰斗马继兴先生。

  40多年前,有着广博典籍积累的马继兴,面对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残破帛书,逐字考证,最终解读出《五十二病方》,其中就有关于青蒿的药方。

  此后,从马王堆帛书到敦煌残卷,从国外博物馆到私人藏书楼,都有马继兴收集、整理中医古籍的身影。他一生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埋头于医书古籍中,青灯为伴,皓首穷经。他说这是他一辈子魂牵梦萦的事情。

  1 一生与中医古籍打交道说话带“古风”

  到马继兴教授家中拜访,第一印象便是这位老先生有点“高冷”,不苟言笑,不爱说话,安静而沉默,话题一时不知道从何聊起,气氛有点尴尬。

  幸好从马教授学生的口中,我已经事先了解到马老这“高冷范儿”的由来,据说是因为一辈子和古籍打交道,他说话也带有“古风”:从来不用流行语,话语简单,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在讲课和做报告时也是直奔主题。没人见过他寒暄聊天,甚至面对家人时,他的话也不多。

  在家人和弟子的眼中,马教授永远的形象便是手不释卷,在哪儿都看书。“书就是他的命。”几年前去世的老伴王瑞珍曾经这样评价他,因为他吃饭时边吃边看书,走亲戚时大家聊天他看书,甚至大年夜家人聚会他也在一边看书,大家早就见怪不怪。有趣的是,也正是书,成就了他与王瑞珍的一世姻缘。

  马继兴出身于山东济南一个望族,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位名副其实的“少爷”,上中学的时候他最喜欢去舅姥爷家玩,舅姥爷是济南的一位名医,以前在宫里做过御医。马继兴有时会帮助抄录、整理舅姥爷的医案,闲时翻阅老先生的中医古籍。就是从这时候,少年马继兴对中医古籍入了迷,对针灸书和本草书爱不释手。

  16岁中学毕业后,立志学中医的马继兴只身来到北平求学,就读华北国医学院。这个学院是北京四大名医之一施今墨创办的一所中医学校,培养了一批中医高级人才。

  上学期间,在家庭的包办下,18岁的马继兴和就读于辅仁附中、与他同岁的王瑞珍结婚了。他们门当户对,只是两位新人相互之间完全不认识。据说婚礼当天,嗜书如命的新郎官因为看书差点误了行礼,家人四处寻找才把他从书房找来拜堂。没想到王瑞珍却因为这件事对这位书生顿生好感,觉得他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婚礼上的小“事故”竟成就了一对举案齐眉的佳侣。

  读书期间,马继兴很快就表现出了他在医学方面的出众才华,医学院毕业后他进入北平临时大学(今北京大学医学院)担任助理教员,1955年,而立之年的马继兴进入新成立的中医研究院担任学术秘书,从事中医古籍研究。他热情高涨,很快写出《中医本草学源流》等书稿。

  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两年后马继兴被打成右派。从1957年“戴帽”到1984年平反,从33岁到59岁,一个知识分子最黄金的岁月却在艰难和屈辱中度过。他先到石景山钢铁厂和居庸关绿化大队劳动,后来又到了顺义农村医疗队,最后被发配到江西五七干校种稻喂猪。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放弃看书和研究,白天不能看就晚上看,单位不能看就在家里看,他甚至很庆幸文献工作不需要什么设备,只要有书就行。

  马继兴后来曾表示,那段艰难的岁月,是妻子不离不弃让他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那个年代,夫妻反目已成常态,但是王瑞珍对丈夫始终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感情,她要保护好他,照顾好他。

  马继兴此生唯一一次看不下去书的时候,是5年前老伴王瑞珍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抢救的那一天。老伴住院不久,从18岁相伴到85岁的一对夫妻最终天人永隔。

马王堆3号墓出土的帛书《五十二病方》首次记载了青蒿可以入药

  马王堆3号墓出土的帛书《五十二病方》首次记载了青蒿可以入药

  2 破译马王堆帛书“青蒿”首入药

  虽然马老不善于客套寒暄,可是听说只要一谈及自己的专业,就像换了一个人,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于是,我决定干脆直奔谈话的主题:从马王堆汉墓说起,马老果然来了兴致。

  “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几千件珍贵文物中,最吸引医学工作者关注的莫过于三号墓出土的帛书和竹简,帛书中记载的内容涉及哲学、历史和科学技术等多方面,尤以医书最为珍贵,29件帛书中,医书占5件,四种竹木简全部都是医书,但是,帛书和木简的整理工作非常繁难,帛书残碎严重,而且文字释读疑难重重,很多问题涉及高深的学术知识,所以,1974年,国家文物局组织部分学者成立了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当时,马继兴作为中医研究院的文献古籍专家加入了这个小组。

  马继兴能够加入这个小组,并非靠运气,而是机遇偏爱有准备的头脑。马王堆可以说是马继兴命运的转折点,实际上他那时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右派的帽子已经戴了十多年,被发配到江西的五七干校喂猪。但是这十多年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学术钻研,虽然只能偷偷摸摸干,但是深厚的古文功底和博览群书的眼界,使他在这个领域里的专业水平几乎无人能及。

  1974年,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成立之初,名单里并没有马继兴的名字,因为他当时还是右派,可是研究院最初派的人因专业水平不足无功而返,最后只好派马继兴来,结果,他成了小组里“历时最久,始终其事”的一位专家,对“马王堆出土医书五十二病方”、“马王堆出土帛画导引图”等做出了关键性的解读破译。

  “帛书写在高约24厘米的半幅帛上,埋藏时折成三十多层,出土时已经断裂破损,字迹模糊,经过故宫博物院专家的揭裱整理修复,我们才能够研究。”马老回忆当年破解帛书的情况,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因为年代久远,文字古奥,释读疑难重重,而且帛书多处破损,字迹漫漶不清。马继兴凭着脑子里千百本中医古籍的底子,通过这些古籍相互印证,一个字一个字攻克,最终把这部上古医书破译出来。

  “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里,有一种久已亡佚的医方专书,它没有书名,只有52个以病名为中心的小标题,因此我们把它定名为《五十二病方》,它是目前发现的我国最古医方。全书52题,9911字,每题都是治疗一类疾病的方法,少则一二方,多的二十几方,总数共280方,书中涉及的疾病症候名称103个,涉及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等。”马老说起帛书,名称数字随口而出,了然于胸。就是在《五十二病方里》里,出现了如今大名鼎鼎的“青蒿”,它是全书出现的243种药名中的一个。“一些药名为历代文献所未见,比如青蒿,为了方便采集,书中还特别记载了青蒿在荆楚地方的土名。”这本诞生于秦汉之际的古医书,可以说是古代劳动人民长期积累的宝贵医疗经验。

  马老提到,马王堆三号汉墓还有一个重要的医学发现,那是一张绘有各种运动姿势的帛画,共有图像40余幅,这就是着名的《导引图》。“导引”在春秋就已经盛行,意为“导气令和,引体令柔”,是一种呼吸运动和躯体运动相结合的医疗体育方法。隋唐之后,由导引衍化派生出各种保健运动术如八段锦、易筋经、太极拳等,可以说它是武术气功和内功的鼻祖。

  “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导引图》中,明确标示出某些动作可治疗疾病,例如‘膝痛’的导引图便是一人做屈膝动作,而‘聋’则是一人站立,左右平伸两臂。”马老认为,帛画《导引图》是我国古代医学科学资料的一个新发现,填补了我国医学史和体育史在秦汉时期的一段空白。

  汉墓整理小组的工作完成之后,马继兴的心里始终放不下马王堆的帛书,他认为马王堆医书珍贵异常,如果不做全面的考证、注释,难以被更多的研究者认识其价值,于是他用了20年的时间,凭着自己医学文献方面深厚的功底,遍检医籍和文史典籍,完成了近100万字的《马王堆古医书考释》,成为国内马王堆医书研究的第一人。

敦煌卷子中的针灸图,原卷藏于英国伦敦博物馆

  敦煌卷子中的针灸图,原卷藏于英国伦敦博物馆

  3 系统考释敦煌残卷赴海外复制佚失古医书

  马王堆汉墓帛书的研究让马继兴对出土古医书一下子着了迷,因为那些只流传下名字而内容失传的医学古籍很可能会在出土文物中留下线索。于是,他开始在全国考察跋涉,甘肃敦煌、湖北云梦、四川绵阳、内蒙古黑城遗址、新疆的吐鲁番、古楼兰、和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而最让他难以释怀的便是流失的敦煌残卷。

  1900年,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内发现了一大批书籍古卷,约写于隋唐前后,绝大部分为佛经,也有不少医学残卷,但这一发现并未受到清政府的重视,反而引来国外盗匪,英、法、日、德、俄等国掠走了大批敦煌卷子,古代的宝贵遗产流落他乡。

  “敦煌古卷中的医书是历代出土医籍中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约有百余种,都是唐以前失传的古书,其中《张仲景五脏论》、《平脉略例》、《本草经集注》、《新修草本》等都是未见传世的珍品。”说起这些流失的国宝,马继兴痛心疾首。数十年后,这批古卷真迹被海外学者整理,陆续公诸于世,他偶然间从刊物上发现了这些资料,甚为珍视,便悉心收集。

  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马继兴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多方查找关于敦煌卷子的相关者资料,最后一共寻找到了敦煌医药卷子84种。资料有的来自英国、法国、日本、俄罗斯等国的图书馆,有的来自私人收藏家,根据这些影印复制的资料,马继兴1988年写出了《敦煌古医籍考释》,成为我国中医文献领域第一部全面系统研究敦煌古医籍的专着,材料详实,考证精辟。流落海外的敦煌古卷最终能够以复制的形式回到国内,也是中医古籍的一大幸事。

  其实,敦煌残卷只是海外佚亡古书中的一部分,数百年来,有许多中医文献由于战争等原因流失海外,其中不少文献国内已经失传。在国外考察期间,马继兴每次看到搁置在外国书架上的中医古籍时,他都像看到了流落在他乡的家人,心中那种难过不可言喻。“这些珍贵的文献,在国外虽然被当成文物保存,但是真正的意义却得不到体现,国内学者无缘见到,也无法研究利用。”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尽可能把这些宝贵的古籍善本复制回归,进行研究。

  经过多年调查,马继兴列出了一个海外佚亡古医书的目录,世界上11个国家和两个地区的137家图书馆收藏有27250部中医古籍。随后,马继兴带着他的课题小组在世界各地奔波,迄今为止,他们复制了总计266种宋、元、明、清版本的善本医书和抄本,复制页数达174152页,校点出版或影印了69种善本古医籍,这是中国近代以来最大的一次中医善本古籍的抢救回归,被业界称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马老一生读书、寻书、藏书、爱书。1994年,他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吃惊的事,他向中医研究院图书馆捐赠了多年来个人收藏的14部96册古籍珍善本图书,它们有的来自国外友人的馈赠,有的是他出国期间费尽心血找到的。

  众所周知,善本古籍价值连城,马老多年来一直住着狭小的宿舍楼,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上班,却毫不犹豫地把珍贵古籍全部捐出,因为他始终认为,这些中医瑰宝不属于个人,它们应该属于国家。

  4 编写中医文献简单生活乐在其中

  马继兴一生心无旁骛,埋头读书,勤奋笔耕,然而却并不算多产的学者,六十多年出版专着二十多部,和那些所谓着作等身的专家无法相比。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马老的大多数文章论着,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很少参加多人“攒书”的行动,更不会追风赶潮编书,或者为了迎合时势拼凑“急就章”。直到今天,他的办公室里还有很多没有出版的书稿,他说他并不急着出版,因为还有很多新内容要不断补充,他写文章从来都不是为了发表。

  研究古籍无疑是一个寂寞的事业,可能终其一生就钻在故纸堆里,默默无闻,无名无利,不合潮流,孑然独行。对马继兴来说,他坚持一辈子是因为爱到极致,也因此对自己严苛到了极致。

  马继兴的弟子们都知道,马老写书是以10年、20年为单位计算时间的,他要不厌其烦对原始文献出处考察核对,有时为了查找一条资料就要骑车跑好几趟图书馆,带两个馒头一坐就是一天。学生们经常看见马老师在家里摊开一大桌子书,就为了寻找一个避讳字,一个注解,或者为了统计一个数据,他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极为枯燥的原始资料核对工作,大海捞针般地在原着中苦苦追寻。

  学生们听马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有用第一手资料写成的书才有学术价值”,他在搜寻第一手资料上下的苦功夫,非常人所能想象。学生在论文中没有引用原书,转引了二手资料,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哪怕只是排错了一个字,他也会立刻找来原书要求学生改正。

  他用了半生的时间把自己的经验理论,写成了《中医文献学》,被业界评价为“一个古老学科的重生”。“和其他古代文献不同,中医文献至今还指导着中医临床和教学,也影响着中医科研,今人如何能理解质朴古奥的医书?如何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寻找自己想要的内容?这就需要我们中医文献工作者的工作,使其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马继兴一直坚持,研究古籍是为了今用,青蒿素就是最好的例子。

  读书、散步、写书,数十年来马老一直过着这样千篇一律的简单生活,是非成败,宠辱不惊,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他只静下心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做到极致。这样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如同他研究的古籍一样枯燥,马老却乐在其中,而这正是他的养生秘诀——“动脑动体不动心”。

  “不动心指的是不要有过分的欲望,不要看到别人如何自己就去攀比,动脑做学问,动体散散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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