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里一直在讲女神，今天讲一只女妖怪，她在西方的知名度，相当于我们的白娘子。说来也巧，这个妖跟蛇颇有渊源，头发上全是白娘子的徒子徒孙。人们都叫她 蛇发女妖美杜莎。

在最初的故事里，美杜莎就是天生的怪物。缠着龙鳞的头，伸着舌头，露出野猪一般的獠牙，青铜手爪，金色的翅膀。

根据《神谱》的记载，她是地母盖亚子女乱伦所生的众多怪物之一。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九头蛇、怪物奇美拉、地狱多头犬这些拥有姓名的怪物，都是她的堂表兄弟姐妹。

美杜莎和两位姐姐住在世界尽头的岛上，那里有许多男性石像，因年久而风化凋残，但仍依稀可见那充满惊恐的面目，这是他们见到美杜莎时最后的表情——任何直望她双眼的人，都会瞬间变成石头。

到公元前四五世纪，追求美的古典希腊人忍不住给女妖美颜。粗糙的皮肤变得光滑，獠牙不见了，只看到柔软的嘴唇。看这只陶罐上的美杜莎，卷曲的头发，双目微闭，背上的翅膀收起，哪里是什么妖怪，分明就是熟睡的天使。

再到后来，罗马人开始刻画美杜莎标志性的满头毒蛇，但竟然搞得有点萌。

战车铜饰上的美杜莎，微张的嘴唇，灵巧挺直的鼻子，无辜的大眼睛，头上两只小翅膀，下巴上又系了个蛇形蝴蝶结，说是太阳神我也信。

美杜莎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美女，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功不可没。他在《变形记》里讲述了美杜莎的身世，也是至今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

美杜莎原本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因为太过美貌，被海神波塞冬看上了，在雅典娜的神殿将她强暴。雅典娜一怒之下，把美杜莎变得奇丑无比，漂亮的长发被一条条毒蛇盘踞，人们再也无法与她接近。

帕尔修斯是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英雄，老爸是花心大萝卜宙斯，母亲是之前写过的达娜厄，宙斯化身金雨xx的那位公主。

帕尔修斯的形象特别好认，只要看到一个健美的男子，手里拎个蛇发人头，多半就是他了。

美杜莎也挺郁闷，作为最有流量的希腊神话女妖怪，在艺术史上的高光时刻，都发生于被帕尔修斯砍掉脑袋之后。

帕尔修斯从天神那里得到三件宝物：斩妖除魔的利剑、隐身头盔和金盾。他借金盾的反光看到美杜莎，一剑砍下她的头颅。美杜莎的脖子里喷出飞马和巨人——她和波塞冬结合的产物。

鲁本斯画的头颅是个人感觉最惊吓的版本，美杜莎死不瞑目，头发上的毒蛇盘旋嘶叫，在脖子流出的血液里，似乎正滋生出幼小的毒虫。

帕尔修斯把美杜莎的头颅装到仙袋里，在返回路上，遇见一位被绑在海边岩石上的美人——安德洛米达，埃塞俄比亚国王的女儿。她母亲说她比所有的海仙女 都漂亮，因此触怒了海神波赛冬，被拴在这里给海怪刻托 当祭品。

帕尔修斯用美杜莎的头把海怪变成了一块石头（另一说是用剑打败），救下美丽的公主，顺便娶了她做老婆。
这个故事也是画家们的心头爱，公主被绑在岩石上，巨兽从海中升起，她因恐惧扭动身体——这正是展示人体曼妙的绝佳时机。

帕尔修斯和公主的婚宴上，敌人带兵来抢新娘。帕尔修斯让自己的朋友背过身去，再次掏出美杜莎的头，把敌人通通变成了石像。

一切尘埃落定，帕尔修斯将美杜莎的头献给雅典娜，雅典娜把它固定在自己的盾牌中央。下次如果看到雅典娜的雕像，可以留意她手中的盾牌，有些就刻着蛇发女妖的头颅。

被砍下脑袋之后，美杜莎的妖生就此结束，但她引发的想象从未停止。

希腊神话中绝大多数半人半妖的生物都是女性，比如海妖、戈耳工（gorgon）。在一些学者看来，这代表着社会对女性身份的一种矛盾观点：她们看上去充满诱惑，但内里深处却隐藏着危险或邪恶。

去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做了一场关于美杜莎的古典艺术展，标题就叫“危险的美丽”。

美杜莎是一只妖，看过《聊斋志异》的我们都知道漂亮的女妖有多招人。无论西方东方，女妖这种生物都充满魅惑。危险意味着禁忌，禁忌带来兴奋，越危险，越美丽；越神秘，越诱人。

正是这种致命魅力吸引了奢侈品牌Versace（范思哲）。创始人詹尼·范思哲熟悉希腊神话，小时候在罗马见过马赛克的美杜莎图案，那种奇异的美在他脑中萦绕不去，最后变成Versace的品牌标志。

Versace的设计华丽、性感，有一种神秘的美，就像美杜莎的致命诱惑。“没有人逃脱美杜莎的爱，凡是爱上她的人都无法逃离”。

就像Versace掌门人所说，“美杜莎并非善类，她可以在一瞬间摧毁你；但同时，你却不能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是坚强的女人，一个具有力量的女人。”她不仅象征美丽与危险，更象征强大的权力。

在乌菲兹美术馆有一幅卡拉瓦乔画的美杜莎，正是她被帕尔修斯砍去头颅的一刻，脖子上的鲜血喷溅而出。
仔细看美杜莎的脸，俨然是个男子，其实就是卡拉瓦乔本人。卡拉瓦乔对暴力非常着迷，崇尚美杜莎的力量，据说，他（天真地）认为，把美杜莎的脸画成自己的样子，就对她致命的凝视免疫了。

美杜莎有点像西方男性的童年阴影，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每当男性感觉地位受到威胁，就会祭出她那副狰狞的面孔，把威胁者丑化成妖怪。

总而言之，美丽的女人很危险，强大的女人更危险，她们心底的美杜莎随时可能钻出来，用燃烧着怒火的双眼把一切石化粉碎。而西方女权运动者则干脆把美杜莎做为反抗男权的图腾，称她为“女性的怒火”。

《妇女自由之路》1978年的一期杂志用美杜莎做封面。主编在卷首写道：美杜莎可以成为一张精神地图，引导我们穿越恐惧，穿越心底深处的愤怒，找到女性力量的源泉。

讲故事的人应该想不到，在希腊神话里从未得到丝毫怜悯的美杜莎，如今却成为女性议题的一个象征符号。

这也是神话有意思的地方，它在流传中不断新生，揭示人类的希望和恐惧。它展示过去，也回应现在。

而了解神话的最好办法，正如《艺术让人成为人》一书所说：“就是回想一下， 我们大多数人都相信，而没有对之寻根究底的那些流行观念。”